提出“附近”这个说法,首先是意识到,我们在对自己的生活的理解中往往缺了这么一环。我们常常从两个端点来理解自己的生活:一方面是个人或者是家庭,非常私密的单位;然后我们会突然跳到国家、民族、世界这些范畴,我们有时候确实会被一些很大的的事情所激愤。但是你日常生活当中和邻里、和你的同事是什么关系往往是非常模糊不清的。这些关系在生活里面基本上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小学生。**同班同学对小学生很重要,甚至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环节。他们有他们一个实在的附近。他们也是通过他们的玩伴,他们的附近来理解学校生活、家庭生活。现在我们所说的独生子女的问题之一正是孩子过多地从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出发来理解自己和其他儿童的关系。孩子应该首先把其他孩子作为参照点,来理解自己和其他人,包括和父母的关系。到了中学,同学关系往往就成了竞争关系,说不好是不是附近了。

所以附近是从这么一个角度说的,它不仅仅是指邻里的构造。

附近这个概念是受了人类学家 Jane Guyer 的启发。Jane 认为从七十年代后,美国公众对时间的想象出现两极化。一方面是即刻的,问现在马上要解决什么问题,另一方面是长远时间,说从长期来看,什么问题都会解决。她认为这种时间意识的两极化在美国是受到两个影响,一个是以 Milton Friedman 为代表的货币主义的经济政策,另一个是福音派基督教。不管是货币学派还是福音派基督教,强调的是如果时间足够长,市场总是能出清,好人会得到回报。**Jane Guyer 认为,缺失是中间的一个时间构造,比如五到十年。她强调,五、十年这样的时间段正是我们可以去想象如何改造社会、如何形成新的、具体的社会关系、如何创造出新的制度安排的时间段。**这个维度缺失了。 [1]   我觉得我们空间意义上的附近的消失和美国中短期时间的消失有一定的相似性。

在这个意义上,**附近从来都是一个要去构造的过程,因为它联系到你怎么行动、怎么认知。**它不是一个要被挽救的对象,也不是一个新和旧的问题。我们可能觉得农村当中是充满了附近的。其实不一定。看看儿童教育移民就知道。在边远农村,农村的小学被关闭,大家集中到镇上和县城的中心小学。中心小学又很快的出现所谓空心化,因为中心小学的孩子又想进一步到大城市中的学校去上学。农村学校的流逝,也意味着他们附近的失去。如果我们看一些民族志的研究,比如野鬼时代 [2]  ,还有《我的凉山兄弟》 [3]  ,我们看到在很多边远的地区,附近也是不存在的,大家都往外跑,一起建设周围的心气没有了。

同时,附近的存在并不意味着不流动了,并不意味着和更大的空间隔断开来。比如温州永嘉县的桥头市场。在七十年代末,桥头人出去弹棉花,结果发现一些国有企业生产的纽扣卖不掉,农民就把这些纽扣拿回来,在桥头镇出售。后来桥头成了中国最大的纽扣市场。在很长时间里面,桥头镇自己并不生产纽扣。大量的供销员在全国各地跑去收购纽扣,把它运到桥头来。然后有第二批供销员,买了这些纽扣,又跑到全国各地去卖这些纽扣。这个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为什么当时弹棉花的人要把纽扣先运到桥头再去卖,为什么要从全国进纽扣运到桥头这个相当偏僻的地方再重新卖出去。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桥头是个附近,这里有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可以合作,在这里各种纽扣汇集到一起,人们进行重新的筛选,进行重新的搭配,形成了各种能够针对不同消费者所需要的组合,再拿出去卖。这个消费者当时主要指小型的百货商店还有农村供销社等。桥头是一个买全国、卖全国的纽扣中心,它能够做到那一点正是因为它有它的附近。所以新的附近当然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而且附近是必须要被创造,它不是给定的。它不是一个正在消失,所以要去抢救的对象。

[1]  Jane Guyer. 2007, “Prophecy and the near future: Thoughts on macroeconomic, evangelical, and punctuated time”. AmericanEthnologist, 34 (3).

[2] Erik Mueggler, The Age of Wild Ghosts. Memory, Violence, and Place in Southwest China.

[3] 刘绍华,2015 年,《我的凉山兄弟:毒品、艾滋与流动青年》。

附近必然意味着多元。**一个附近和另外一个附近,不是一个细胞和另外一个细胞的关系,不是复制关系。每一个地方都应该有自己的特色。**世界上那些有味道的大城市都是由多样的附近叠加出来。你不可能从抽象意义上感受一个都市生活,你必须要在不同的街道上、附近去行走才能感受到这个都市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城市有味道是因为附近显示出的多样的、又让你觉得很切近的特色。

现在城市规划中,对社区的建设也越来越重视。这当然是我们建设附近的一个物质基础。其实在中国城市里面,附近的物理形态是相当成熟的。比方说,我们有小区,在小区里面有网格化管理,这是非常成熟的附近体系。在市场运作中,现在大家越来越强调所谓最后一公里的配送。最后一公里被物流公司看作是一块能够赚取利润的黄金领域。像阿里巴巴的饿了么和口碑也提供所谓“本地生活”的程序,让在三公里之内的个体能够非常方便地享受到各种服务。物流和配送公司积极推进像商圈、站点这些类似附近的概念。

但是这种**城市规划和制度设计和我们说的附近还不完全一样。我们说的附近是需要你的一种投入。附近的一个重要的意思是,你和他人的交往是全方位的。**你的邻居和你的爱好、社会背景、生活阅历可能很不一样。同时,你和你邻居的碰面是不可预期的。经常可能会在奇怪的地点两个人突然碰上,而且是频次相当高的一个碰上。这就意味着,**你和你邻居很熟悉,但是每一次你们的交流当中都可能有一些想象不到的东西,都会向你展示一种你原来不知道的生活经历。**然后你们聊的东西也都会是牵扯到生活的各个方面。所以你们的互动是不可计划的,而且涉及到生活的各个方面。

附近的另外一个意思是说附近应该是一个行动场域,我们要通过附近做一些事情。**武汉的百步亭因为在疫情初期搞了所谓万家宴被媒体诟病很多。说老实话,我觉得是不太公平的。像百步亭那样的社区确实是想以自己的附近为单位来做一些事情。它最大的问题可能是过早地被样板化了。**它自己也不得不顶着很多光环的压力继续在做。但我们不应该说在一个坏的事情发生之后,把所有的要素都按照单线性的思维推,然后一定要找出非常连贯的、导致一个坏的结果的链条。像百步亭这样一个经验我觉得还是应该要去保护它。